雨中客
五月的江宁，已经是阴雨绵绵。
此刻快到午时，雨陡然大了起来，黄豆大的雨点不断砸在中年汉子的斗笠上，又沿着蓑衣滴落在地，啪嗒作响。
“爹爹，我饿，咱们去吃饭吧。”汉子身边跟着的孩子也披着蓑衣，顶着对于他来说显得特别大的斗笠努力地抬起了头。
“爹知道你饿，咱们这就去寻家酒肆。”魁梧的汉子低头看着孩子白白胖胖的小脸，脸上布满温柔慈爱。大手牵起小手，向远处走去。
同福居，一家小酒肆，没有华丽的装潢，注定它的客人们只有贩夫走卒、市井小民。此刻的同福居人声鼎沸，似乎在争论什么，只听得“啪”一声抚尺落在案上。说书人不疾不徐又富有情感的声音接着传出：“却说那反贼李承唐自称建王，公然反我大严，意欲窃我大严国祚，夺我大严江山。”满堂食客顿时私语起来：“贼人祸害一方，百姓不得安宁，反贼可耻可恨。”
此刻一大一小两人步入同福居，顿时有着青衣小帽的伙计摆出笑脸点头哈腰的走过来笑道：“客官您又来啦！来，您这边请，您常坐的这桌。”说罢，便领着两人到了最里面的角落里。店伙计取下挂在肩上的毛巾，殷勤地将桌子擦的亮可照人。父子俩脱下斗笠蓑衣，背对着厅内众人坐在桌旁。父亲一边提起桌上茶壶，给孩子往粗瓷碗里倒着热茶，一边说道：“还是老样子，另外要一只盐水鸭，给我包了我拿走。”伙计还是一副笑脸儿：“好嘞，老样子——鸡碎、辣萝卜、拌生菜，再加一只盐水鸭，您稍等，菜马上到！”
两人坐在这儿，喝着不要钱的劣质茶水，看着面前茶碗里升起的蒸腾水汽，侧耳听着说书人又在讲几年前朝廷发兵平定反贼的故事。
又是抚尺“啪”的一声，“那贼首李承唐大儿子名安国，次子名定邦，可见贼人野心不小啊。建贼从定陶老家乡里聚起乱民三千，数月之内一路向东，烧掠大小村庄，裹挟乡民，转瞬便拥兵数十万，接连夺下郓州、兖州、济南、青州、莱州、登州等大小州县百十，整个山东为刀兵所祸，又陷于贼手，几近成为白地。想必各位也都见过从山东逃过来的百姓，莫说那些饿死在路上的，便是活着逃过来的也是个个衣不蔽体，骨瘦如柴形同饿鬼。”
堂内又是一片嗡嗡，有人道贼子该受千刀万剐而死，有人说纵然贼人如今已伏法受诛，但唯有开棺戮尸能解心头之恨。
汉子一言不发，捧着茶碗似若有所思，那孩子瞪着眼睛听得津津有味，他最喜欢听这些杀伐、攻取的故事，纵然这篇以几年前朝廷平叛改编的故事已经是耳熟能详，但他仍然百听不厌。汉子放下茶碗，语重心长的告诫自己的孩子：“你少听些想些这样的打打杀杀，老老实实过日子，当兵的当匪的整日里提着脑袋做事，爹和你地下的娘可都放心不下。”孩子只点着头嗯嗯的应付，可心思早已神游到幻想中的战场上化身大将军攻城掠地了。
“啪”又是一声响，说书人又缓缓开了口：“眼见建贼荼毒山东，山东一省兵马又被建贼猝然发难打的没了建制，朝廷连连下令，命辽冀晋豫皖五省分水旱两路会剿，旱路发兵十万从濮阳渡黄河入齐鲁，水路从辽东发兵五万渡渤海直取登莱，朝廷天兵由河南甫到山东，这第一仗便打的建贼老家定陶的贼兵做鸟兽散，此时的贼王还在济南府称孤道寡，做他的江山美梦。”
“大快人心啊，大快人心。”
“贼窝被端，贼王还不知道哈哈。”
“天兵快快直捣济南府，取那建贼首级！”一众食客欢快而又激烈地再次讨论起来。
“哎～来啦～客官您的饭菜，饭不要钱管饱～”伙计猫着腰一手托着木盘，一手将饭菜一碟一碟摆在桌上。“盐水鸭好了，稍后便给您包了送来，你再稍等。”
汉子提起竹筷：“趁热吃，赶快吃，吃完了还得赶路，申时一过城门又要关了。”那孩子嘴里嚼着鸡碎，听着故事，只是心不在焉的答应两声。
“贼王老家定陶一丢，不消多久，曹州郓州便从逃来的溃兵那里得到消息，大严朝廷的军队打来了，定陶老家失守，这还了得？曹郓二州连夜往济南派出快马传递紧急军情。翌日还不到中午，济南便下了命令，死守前线城池，等待后方大军开到，这大军未发，又收到了登州莱州发现大股官兵的消息，当然这是后话了。”
“再说回朝廷天兵兵锋直指曹州，大战一触即发”说到激动处，说书人面红耳赤，嘴角两撇八字胡随着嘴唇开合被带动着一颤一颤“这贼军守曹州的是贼王李承唐的胞弟李承宗，此人与他大哥李承唐一脉不同，胸无大志又胆小如鼠。眼看官兵围了他的曹州城，城下部队刀枪林立，寒光闪闪堪比日月，云梯冲车一应俱全，反观自己军容，无盔无甲，手里握的是草叉竹矛，心里嘀咕这仗没法打。这李承宗一面赶着农民兵们上城墙御敌，一面安排亲兵护自己突围弃城而去，另一面又差人向郓州求救接应自己突围。”
这时候说书人语气一转，似带着万分憧憬一般“此时的郓州共有贼兵三万，归建贼伪朝廷的太子李安国统帅。这李安国乃武勇孝顺之人，自幼习武，年方十七却身材高大虎背熊腰，一手五虎断门枪未逢敌手，若非与贼人同流，入了歧途，说不准会成为我大严一员虎将。李安国为伪朝太子，却无半点骄横跋扈，实为可贵，一收到二叔的求救，便力排众议，点了500精骑，以千金之躯亲入险境，留下副将李忠坐镇郓州，便快马加鞭，出了郓州西门直奔曹州而去。”
角落里的父子二人，都听得入神，桌上碗碟也快要见底了，汉子坐在那只盯着面前茶水一动不动，像一座巍峨的山，孩子咬着筷子竖着耳朵要将故事听得一字不差。
“再说回曹州这边，朝廷大军开始攻城，刀牌手身后的弓弩手纷纷探出头来，万箭齐发，箭如飞蝗一般飞向城头，满天箭雨遮天蔽日，令得人眼前为之一暗，其中不乏鸣镝响箭，其声凄厉似地狱恶鬼。直教人不敢露头，加上反贼武备稀缺，哪有多少箭矢回射。一阵箭雨过后，云梯冲车肩扛手拉冲向城墙。眼看箭雨停下，冲车未到城门，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李承宗当即披挂上马领了一众亲兵自曹州东门而出。我大严官兵一看数十骑出了城门直直向这杀来，好家伙，十万人围城你还敢出城接战，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当即，官兵一队长枪兵突出本阵，迎向李承宗的马队，年轻的小校尉拔出腰刀，命令部众列阵举枪，拒马迎敌。李承宗这边一看亮闪闪的枪尖，座下骏马皆举步不前，四下打转。枪阵迎头一顿戳刺，贼军马队骑士纷纷落马。贼将李承宗的亲兵下马步战，护着大腿被刺了一枪正汨汨流血的李承宗一路拼杀。”
“伪朝廷太子李安国远远看到曹州东门一开，便知二叔已开始突围，又见城门前人头攒动，杀声震天，显然二叔陷入苦战，乃提枪大喊，“全军听令，锥形阵！随我冲杀破阵！”各位别说咱学的不像，总之，意思我是传到了。李安国所率精骑五百，乃宗族乡里，嫡系中的嫡系，与那些农民兵泥腿子不同，各州县搜刮出的武备全给了此等贼人起家嫡系，又勤加历练，不输我大严精锐。李安国这五百精骑锥形阵一摆，铁蹄踏地滚滚而来，我朝廷官兵听闻异动，后阵急忙调转枪头，却也是来不及了。”
“你想想身后突然杀出一支铁骑，谁能抵挡？李安国部一阵冲杀，似那虎入羊群无人可挡。身边亲兵仅剩两人的李承宗一看来者，大声呼喊侄儿救我，李安国寻声望去，便看到了须发皆乱，狼狈不堪的二叔，回道“二叔莫慌，安国来也！”随即杀向李承宗处，顺手一枪挑死了先前的小校尉。携了李承宗上马，便回头朝外冲杀，朝廷官兵两翼此时已经齐齐转过了方向，击鼓进军，向这压来，意图合击李安国。太子李安国两腿一夹马腹，枣红骏马奔腾而出，身后部众紧紧跟随，幸好在官兵合围前逃出生天。”
有些食客听得如痴如醉，仿佛神勇的李安国就是自己一般，也有的食客有些愤怒：“好你个说书的老头儿，称那贼人李安国叫太子也不加个伪字，还庆幸他逃出升天，你究竟是哪边的，敢替反贼说话？”
说书人吓得一激灵：“我当然是站在我大严这边，只是那李安国，谁敢说他不是一条汉子？当年我一个当兵的亲戚也说过，亲眼见过那伪朝廷太子李安国，果真是猛将，你们不要打岔，听我接着往下说。”
说书人提起抚尺“啪”的往案上一拍。“这李安国冲将出来，一点兵将，只剩不到三百之数了，虽未被合围，但以骑兵硬击枪阵，总还是吃亏的。往后一看，我大严骑兵正衔尾杀来，李安国不敢稍作停留，乃率兵继续赶路向郓州。进了郓州地界身后三五千朝廷骑兵依旧紧追不舍。到了郓州西门，却不见开城门迎接伪朝太子李安国，反而一阵箭雨射翻不少自己人，顿时李安国明白过来，原来这副将李忠趁自己与一众亲信不在，夺了郓州兵马大权，又转投了大严朝廷！眼下进城不得，只能逃向最近的兖州，此时东有郓州城拦路在前，西南有朝廷官兵尾随在后，只能向北，从梁山转而向兖州。往北十几里，到了潘溪渡，此时李安国部先是奔袭曹州，后又逃离追兵，又被郓州守军迎面射了一顿箭雨，早已是人困马乏，追兵跟的越来越近，李安国见逃不了，便点了仍稍显精神的二十兵将，护着李承宗先走，自己留下断后。前面便说这李承宗胆小如鼠，他哪里愿意多留一刻，只叮嘱一句多加小心就上路去了。”
“李安国立马在前，众将士列阵在后，静待数千骑兵将其团团包围，李安国拍马向前，大声喝道：“我乃大建国太子李安国，谁敢与我一战！”官兵之中一骑冲将过来：“我乃先锋军大严荡寇将军林华，贼人受死！”两骑交锋不过一合，李安国便一枪捅穿了林华脖颈，一拉缰绳，**枣红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好不威风！官兵见己方大将一合被杀，皆胆寒，李安国部士气如虹一拥而上，与官兵战作一处，这仗李安国以两百余骑对三五千之众，却杀敌八百，只可惜终究寡不敌众，李安国力竭而亡，一众兵将全军覆没。唉，可叹。”
此时的一众食客皆作唏嘘，称赞李安国真英雄，奈何生在贼家，不为朝廷所用，可惜可叹可悲。
角落里的汉子还是那样坐着，刚倒的热茶蒸腾起的水气似乎浸湿了他的眼眶。
“再说到建贼济南府这日援兵还未发出，便又收到自兖州来的消息，一日之内李承宗弃曹州，太子丢郓州，更甚者太子如今生死未卜。又收到青州军情，登莱两州被渡渤海而来的大严辽东军一鼓而下，如今兵锋直逼青州城。听闻如此局势，整个济南府人心惶惶，为大严军威所慑，贼王自知泥腿子农民兵城战野战皆不及我大严官兵，只能弃了青州兖州，屯兵济南，以多对少固守一城，又逢昨年山东黄河决堤，如今5月，又是青黄不接，兵多粮少，最怕朝廷官兵围而不攻。为此，伪建王次子李定邦献了计策，当天便尽数撤回青州兖州兵马，又在城头插满旌旗，扎上草人，以作疑兵之计，且城门大开，又作空城之计，以此虚虚实实使得官兵在兖州、青州城下盘桓一两日才敢拿下，争取时间，如此一来需得十日才可由郓州到兖州再到济南，由青州到济南兵合一处。在此十日之内断我官兵粮道自然可解济南之围。这李定邦自小体弱多病，瘦小不堪，不像其兄李安国孔武有力，却是饱读兵书。当即便领了轻骑三百，备足十日干粮，每人配三匹骏马，出了济南城门向北，以船运人马渡了黄河，直奔官兵屯粮地——濮阳。”
“三日后，李定邦举旗朝廷大旗装作前线派回的催粮部队赚来城门，纵火焚烧官兵粮草，又趁起火城中大乱之时夺了城门扬长而去，原路返回济南，来回只用了七日。回到济南，便差人绑走了弃了曹州，由兖州逃回来害死大哥的李承宗，大概是寻个无人处杀了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七日来回奔袭一千里，但也因此，本就体弱，此番长途奔波归来便一病不起。”
堂内食客啧啧称奇，皆赞其诸葛再世，武侯重生。
角落里的孩子眨巴着眼睛，想象着李定邦该有的诸葛武侯一般的风采。
“我大严官兵果真过了约十日才兵合一处围了济南府，正巧也是这天才收到濮阳粮仓被焚的消息，大将军怒火中烧，又不忍围了济南却无功而返，便纵兵将周围府县未熟的麦子尽数收割，充做军粮。又围了数日，听说济南城内已无粮，到了人相食的地步，攻城塔上的兵士亲眼所见，城内点起火来烤人肉，甚至奇袭濮阳的李定邦也被烤了，耸人听闻。不久后，城内贼人不堪忍受，便将贼王李承唐袭杀枭首，捧着首级开城门请降了。至此，这建贼之乱终于平息。”
“你胡言乱语！从济南被围开始便颠倒是非黑白，小人！”突然一位喝酒听故事的男人拍案而起，指着说书人的鼻子大声喝骂。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为何这位酒客何出此言。
说书人不甘示弱，抚尺猛地一拍，“你这无知山野闲汉，你又知道些什么你敢说我胡言乱语？”
那酒客一副老实巴交的面孔此时涨的通红，向众人拱一拱手正色到：“不瞒大家，俺是山东人，当年就是跟着建王干的，济南被围时，俺就是在建王寝宫前站岗的。俺听到过二太子献计，当年二太子去烧濮阳粮仓前，让建王坚壁清野，把周围府县没熟的麦子全烧了，这样才万无一失，是建王仁厚，他说不管胜负，打完了仗百姓总还要吃饭的，你们官兵却把没熟的麦子全割了！还说我们人吃人，就连二太子都饿死了，怎么可能哪！”
说书人不依不饶：“你放屁！当年攻城箭塔上兵士亲眼所见，你们点火把人都烤了！再说，就连你们的那什么玩意儿二太子都饿死了，你们就没饿死？有粮食还先供给你个大头兵不成？”
“那是因为起了瘟疫，人家都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山东黄河决堤水退之后济南府本就有些疫情，青州兖州几十万兵屯于一处，五月六月天又变暖，就起了瘟疫，不把尸体烧了整治疫情，整个济南城里的人都得死！至于我们二太子，官兵围城之后殿下便一病不起，粮食也见了底，最后的几天，建王整个李家上下是跟我们一起饿肚子的，我们省下来的馍给二太子殿下，殿下也不吃，还教训我们这是陷他于不义，殿下本就体弱，他是活活饿死的！”憨厚的山东酒客眼眶也红了。
角落里的汉子坐得笔直的汉子微微颤抖，将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端起一饮而尽。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
“客官，盐水鸭，已经给包好了。”
接过油纸包的盐水鸭，过了一会儿，汉子恢复了往日的神情。
“总共多少钱？”
“鸡碎十文，辣萝卜五文，拌生菜五文，盐水鸭二十文，总共收您四十文。”
汉子从褡裢里取出铜钱，数一数又掂了掂才放到伙计手里。伙计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谢客官。”
汉子将褡裢挂在肩上，披上蓑衣，带上斗笠，将盐水鸭揣进怀里，吩咐孩子：“时辰不早了，雨也小了，上路。”
孩子听那两人争吵意犹未尽，却也不敢不听爹爹的话，爹爹凶起来，很可怕。孩子也披上蓑衣，带上斗笠。跟随爹爹走出同福居。
“那这么说，你们还把你们敬仰的建王杀了砍了头？你们真是白眼狼啊。”
“我们当然不忍杀了建王，建王当年说，如果继续围城，城里人都要饿死，不如将他绑了去开城门投降，大家不肯，建王夜里自刎了！我们甚至都没见建王最后一面。亲兵依照建王亲笔写的遗诏将建王首级装进锦盒，遗诏还说了，开城门投降后要把建王身怀六甲的淑妃娘娘扮成百姓送到江宁来过完这辈子，我们都看过遗诏，那就是建王笔迹，绝对不是作假！”同福居里的争吵还在继续。“再说，如果不是那年黄河决堤，庄稼颗粒无收，朝廷要和胡人开仗，不光不赈灾还加重课税，百姓没了活路，建王才不会带我们反哪！真希望死的是那个害死太子的胆小如鼠李承宗！”
江宁城外，小道上。
“你娘生前我们商量过，不会让你学武的，你就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做个庄稼汉就行，不然我打断你的腿！记住了，李平安！”
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消失在江南朦胧的烟雨里。
昔日建王今何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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